招魂

2018年飞氘科幻文学写作课的大作业,如今回头看,才终于明白了飞氘当年为何批评结构上的做作。
但仍然是我非常喜欢的自己的一篇虚构作品。

【五】深冬

我时常有种悖论般的感觉,仿佛只有在葬礼上,行将死去的地涌镇才有了点热闹的生机。地涌镇的葬礼永远是一场盛大的节日,整个镇子都在哀悼生命的逝去,那些如今只有民俗学者才知道的仪式在这里顽固地守着它最后的据点。宴席从街头摆到巷尾,守灵的灯长明不息,日出前出殡的队伍如潮水般漫过街道,伴着震耳欲聋的锣声、鼓声和哭声。在这个遗忘比什么都快,死亡比什么都无足轻重的年代,这些喧闹的仪式反而愈发显得庄重肃穆。

我并未参与葬礼,尽管那孩子我再熟悉不过。出殡的队伍返回的那日,我坐在窗前,望着悬挂着那孩子的巨幅照片的车队缓缓驶近,想起他总是蹦跳着向我走来的样子,有一种钝钝的疼痛扼住了我的喉咙。

葬礼后的某日,孩子的母亲敲响了我的房门,她穿着黑色的厚重丧服,无声无息地穿过南方冬日冷冽的深夜。

我早知她会来,也知道她所为何来,并未开口询问便直接将她请进了那间暗室。她眉眼低敛,红肿的双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眼角和额前每一条刀刻般的皱纹里似乎都盛满了哀痛和疲惫。她在解释自己的来意时言语缓慢,语气里有哀哀的恳求,却也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她低低地说,孩子太小,一个人上路,怕孤单了,听亲戚说,有渠道给他配个冥婚。现在城里人多,每天走的人也多,又没人在意,找个合适的小姑娘,不难。只是这孩子一向倔得很,怕咱们给他擅自安排了,他又不乐意。所以来拜托您,巫,我们想问问孩子。

我说,好。

仪式所需的一切装备早已准备停当。我喂她饮下汤药,请她躺下并尽量回想记忆里与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沉默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紧了紧领子,推开窗户,任由入骨的寒意灌进房间。我半仰起头,对着头顶碎钻般的繁星,轻声呼唤孩子的名字。我幽幽唱起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古老歌谣,我自孩提时便熟习的歌谣,那歌有着古怪的词语和腔调。

归来,归来兮。

夜风带走了我的声音。

这并不是必要的程序,也并非是纯然的装神弄鬼,但我内心的一小部分驱使着我保留了这种仪式感,或许只是为了与这古老小镇在时间上的步调保持谐振的频率。于是我继续歌唱。

“妈妈?”屋子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孩子欢快而清脆的声音。

我停下来,转过身去。孩子的母亲依然闭眼躺着,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她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翻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吓着了什么。

默默?

“妈妈?”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默默,没事儿。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哇!妈妈,你要带我去城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是的,默默,可是妈妈老了,妈妈走不了那么远。你得自己走了。

“妈妈,我不怕,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去城里,好好学习,我会常常回来的。”

好孩子,好孩子。可妈妈……可妈妈怕你一个人,没人一起玩。妈妈给你找了个小姑娘,让她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哈哈,妈妈,我才不怕呢。再说了,我去了城里,就不能玩耍了,我要好好学习,赚钱,这样妈妈就能过更好的日子了。妈妈,你就放心吧。楚姐姐告诉过我,城里也有好多小朋友,我不会没人一起玩的。”

傻孩子,妈妈是要给你娶媳妇呀。你在城里,有媳妇照顾你,妈妈放心。

“哎呀,妈妈,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不是把妈妈也照顾得很好吗?娶媳妇要花好多好多钱吧,妈妈,等我有钱了,我要娶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妈妈,我该走啦。你听,去城里的车子按喇叭啦。”

好,孩子,那你要是在……在城里受委屈了,要……告诉妈妈啊。还有,千万,千万别往水边走!你不会游泳,水边危险!

“知道啦,妈妈。妈妈再见!再见,妈妈!”

默默!默默!

那声音不再应答。我喃喃着唱完了歌谣,将窗子合上。孩子的母亲蜷缩在躺椅上,泣不成声。半晌,她渐渐平复了情绪,站起来不住地向我鞠躬道谢。那孩子很懂事,我说。

她含泪微笑。

送孩子的母亲离开后,我折回原处,收拾好所有的设备,走进里间。悬挂在墙上的蓝色屏幕上,一行小小的,灰白的文字闪烁着,在静静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Evocation complete. Press any key to exit.”

【一】初春

哒。播放。

“楚南泽博士,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您的才华和热忱在现在的研究者中可不多见了。您多大了?三十四?这么年轻,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您还有很多时间嘛,以您的能力……”

哒。快进。哒。播放。

“……是的是的,您看过我们给您发的邮件了?那您应该了解我们的想法了。我们真的非常遗憾。当然了,我们理解您对这个项目的执着,毕竟这么多实验室都在做重建模拟人格这个领域,您现在的进展又几乎是最快的。不过,坦白地和您说,您走的路子实在太野了。您自己也承认,神经元蛋白质编码的记忆信息完全是不稳定的,不准确的,不全面的。此外,在运算层面,您也过于依赖脑活动了。我们必须承认您的成功,但也必须向您指出,这意味着您几乎不可能提供完整的,有效的输出。您先别激动,我们指的当然不是声音图像这些感官信号的输出,而是人格副本的输出。这一点您承认吗?很好,那么,我们姑且先不谈伦理方面的问题,在应用方面……”

“您说什么?是的,我们读了。请您相信,我们现在的对话完全是建立在信息对等的基础上的。那么,让我继续把刚才的话说下去。您的思路从根本上决定了这种方法,即使大获成功,也毫无应用价值。没有独立的人格副本输出,也就意味着您重建的人格只对MRX族蛋白和神经网络提供者,即受试,个人有效。我们认为,在以下两种条件下,这一成果有其应用价值。第一,对于个体,有重建记忆中某个人人格的需求。关于这一点,您只要看看现在人们的生活状态就知道了,人越来越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际关系越来越淡,连死亡都没人在意了,您以为会有人愿意从记忆的冗余中拉出一个想见却不能见的人,整日活在记忆里?就比如说您吧,博士,您的过去里难道……”

哒。快进。哒。播放。

“总之,楚博士,祝您好运。”

哒。快退。哒。播放。

“……第二,我们能够精确地对受试的诸多变量进行控制,从而完成对模拟人格的各项测试。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摊开双手的动作,轻描淡写。

“说句通俗且不好听的话,希望楚博士您不必介怀。在不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情况下,您的项目,在我们看来,全部的意义,不过是为某个个体编织了一场有理有据的幻觉。”

“博士,我想,您没有理解模拟人格的价值。意义和价值,是两样东西。先不说未来的应用,当下我们需要模拟人格,是因为凡是涉及人的学科,都要对人本身进行观察和实验,军事,政治,社会,心理,您随便举例。模拟人格能够使相关实验摆脱道德束缚……”

“好吧,今天我们不是来谈伦理问题的,博士。总之,您的项目……”

哒,快进。哒。播放。

“……楚博士,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真诚地想向您表达敬意。您在生命科学领域的才华无与伦比,您的问题仅仅是,跨界的步子迈得大了些。就像我说的,您还年轻,倘若您继续专注于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不夸张地说,您的研究成果将深刻地改变这些领域的现状。仅就您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MRX族蛋白的记忆信息编码路径,Mesaline药物的记忆增强与情绪放大功能,以及利用人脑进行超逻辑运算,都是多么富有前景的研究方向啊。我们非常愿意继续支持您的相关项目。总之,楚博士,祝……”

啪。我扬起手,将通讯器重重地摔在实验室的墙壁上。电子零件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四】早秋

那夜暴雨后,我依然在老屋中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内心却已平静许多。我收拾起母亲的旧物,却没舍得拆除自己的设备。或许哪一天,还用得上吧,我想。

地涌镇的时间慢得令人心安。今日与昨日并无不同,而明日又将与今日相仿。我在二楼临街的窗下摆了一张椅子,日间便长久地坐在那里眺望窗外,一如那些每天坐在临街的门前,用缓缓的调子和晦涩的方言聊着永远聊不完的天的老人们。年轻人日渐稀少的地涌镇,抬眼望去满街都是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浮动的白发,像寒月里一场稀薄小雪落在这片古老土地。

我开始重新写一封长长的信,只在想起时动笔,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再写,却从来不急于收尾。我偶尔也打开通讯器,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在开启的瞬间咬牙承受着那些遥远城市传递来的信息流掀起的滔天巨浪。我漫不经心地翻检着最新的学术消息,实验室的招募信息,以及各种商家在过节时发来的只言片语的问候。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或寻找着什么,只知道自己确乎是在等待,或寻找。

渐次入秋,日光温和下来,变得轻薄透明。在这个北国的Y城早已落叶纷飞的时节,地涌镇的法国梧桐依旧绿得耀眼。某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我的第一位客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来者是个高大沉默的中年男子,衣服带风尘,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中隐约可见些许银丝。他拘谨地鞠躬,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您好,您是楚南泽博士吗?我有一事相求。

我愣了片刻,侧身请他进门。暗室里,他感激地笑笑,手捧我为他沏上的热茶,放松了些许。未等我询问,便自顾自说起来,找到您真不容易,若不是有个小男孩告诉我您住这里,我几乎要离开地涌镇了。

默默这孩子。我有了笑意。

深夜造访,还请谅解。博士,您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我便直说来意了。半年前听说您的项目被撤销了,不过我还是想来试试,您……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设备上。

我扬了扬手,您想见一个人?

他举起茶杯,咽下一大口茶水,点头。

她……她去世很久了。男子难掩哀伤。

我留出片刻礼貌的沉默,令他有时间消化情绪。先生,您对我的项目了解多少?

他镇定下来,所有公开资料我都读过了。

那您应当了解,我不是招魂的巫师,您所能见的只不过是基于您的记忆的——我打了个手势,言语不由自主地
带了几分自我嘲讽——“一场有理有据的幻觉”。

我了解。他疲倦地捏了捏鼻梁。对我而言足够了,博士。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您真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对吧。

他笑了,如果是因为我这么多年独身只为了她,那您说得对,我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他犹豫片刻,博士,有个问题……我,我事实上,已不太能记清她了。我有她的照片,记得她的喜好,她说话的样子,却丢了大部分的细节,我们相处时的细节。有时候夜里会梦见她,梦里的她也是模模糊糊的……

毫无疑问这会影响结果。我打断他。

男子长叹一口气,不妨碍的话,还是试试吧,多年的念想,也该有个结果了。

我为他取来药物。Mesaline? 他扬了扬眉,笑着问,毫不迟疑地大口吞下。我让他闭上眼睛,启动了仪器。不知为何,那首歌谣又涌上我的喉间。我转身推开窗子,右手掬起一握月光,左手在窗棂上打着节拍,轻声哼唱起来。

魂兮,魂兮归来。

歌声茫然地在房间里低低盘旋,一圈又一圈。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呼唤,一声声渐趋凄厉哀切,如月下迷失的孤雁,把天地叫喊得苍凉悲壮,只等待着一个回音。

没有回音。

我走进里间看了一眼,出来将男子唤醒。我摇了摇头,数据不足。

他神情恍惚,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懂。他走到敞开的窗前,愣愣出神。像我一样摊开手掌,任由水银般的月光淌下来。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良久,我轻声问道,先生,您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继续说,不妨……不妨且当她转世投胎去了。有福的灵魂,得其所归,不枉您深情凝视一生。

才刚说罢,我笑着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会想出这样荒谬低劣的理由安慰他。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问我,听人说起,您的母亲,曾是地涌镇招魂的巫?

您还真是做了不少背调。

那我便信。他点点头。无论她在哪里,一定是幸福的吧,所以不必再有眷恋。

谢谢您,博士。他说。

他坚持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酬金,不再多说什么。我送他出门,他走开几步,又回过头,不知是冲谁挥了挥手,才大步走开。我望着他的背影被地涌镇微凉的夜色吞没,在房门外站了许久。

【二】暮春

我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回到地涌镇。

或者说,自十八岁离开那天起,我从未想过要回到地涌镇。

若说这二十年间地涌镇有了什么变化,大约便是较之记忆中的样子,更多了些衰颓的死亡气息。还在那日渐喧哗熙攘,人潮日夜汹涌的Y城工作时,我也时常能在凝滞的空气中嗅到死亡的气息,但城市的死亡仿佛藏匿于阁楼上的尸体,一点一滴地渗出血腥和腐烂的甜腻,而地涌镇的死亡却像蠹虫啃噬的旧信纸,像积满灰黄尘埃的旧房间,像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的烂柴房,轻轻一推,便会坍圮成灰烬。

很难想象,这个新陈代谢疯狂加速的世界,竟然还容得下一块地方,允许它以自己亘古不变的缓慢速度完成熵增的命运。

我于深夜抵达,悄悄把所有东西扛进母亲的老屋里。我竭力放轻自己的脚步,尽管我心知,那张窄床上多年前便已无人躺卧,那扇暗室沉重的大门后面,已有很多年没有一个身份为“巫”的女人,在暗夜里诵唱古老的歌谣,在冷风吹拂的窗口,把自己招摇成一面旗帜,呼唤和引渡远方的亡魂。

很多年,却好像短得只有一瞬间。

很多年前,我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一位同样背井离乡,来Y城找工作定居的年轻人顺路把这个消息捎到了我的实验室。母亲一向很有默契地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便选择性地将她连同地涌镇抛在脑后,我未曾想她连重病和去世都这样静默。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曾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回到地涌镇,即便有,大概也不会比一个动作电位持续的时间长。我向那个满脸写着好奇的年轻人道了谢,扫了眼自己的日程安排,打开通讯器开始联系一位委托代理人处理手续。

很多年前,我十八岁,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捏着X大学生命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八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扑在我的脸上。那时我在想,这辈子我都不用再回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小镇了,多好。母亲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后面,絮絮地说着些关于天气,衣服和食物的话。她腿脚不好,很快那细细的声音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将行李扛上公交车,付过车费,坐进了售票员后面那个靠窗的单人座位。母亲在发车前的最后时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我的窗边。她竭力踮起脚,不由分说地从窗口塞进两个煮熟的鸡蛋。出门前,为了这两个被她偷偷塞进我包里的鸡蛋,我还冲她发了好一顿脾气。

汽车驶离了公交站,我没有落泪。

很多年前,我在地涌镇读小学。对于母亲在深夜的身份,大人都心照不宣,他们对她总是毕恭毕敬,却又带有不加掩饰的惶恐和不安。孩子们的情绪则直接得多。他们会在我的衣服和课本上写满作为孩子所能知道的最恶毒的脏话,会扯我的头发会吐口水会悄悄伸出脚绊我一跤。那时,“小巫婆”对我而言,已是最友善的绰号。

很多年前,我常常在深夜被歌声惊醒,那歌声常常伴着不同人对话、哭泣的声音,间或夹杂一两声惊叫或是大笑。我睁开眼,望见床头地上一片水银般的月光。我总是会很快地把被子拉过头顶,缩成一团,又枕着歌声缓缓睡去。

很多年后,一个暮春的夜晚,四野寂然无风,我带着失败的实验,失败的项目,失败的设备和失败的人生,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地回到地涌镇,回到这个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的地方,回到那间神秘的暗室,站在一地的灰尘里,唱起了歌,想起了很多往事。

【三】盛夏

回到地涌镇后,我将自己囚禁成游荡于老屋的孤魂野鬼。醒不来的昼,睡不着的夜,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晨光一寸一寸推进战线,又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落荒而逃。我乐此不疲地在头顶为光与暗,太阳与太阴,羲和与常羲,阿波罗与戴安娜排演一场亘古的浩大战争。随着夏日渐盛,白昼也愈加所向披靡。

夜里有时我点起蜡烛,于幽幽暗暗的光线中,对着通讯器的显示屏,一半狂喜一半疯癫地高声诵念诗歌。读楚辞,也读莎士比亚,读济慈,也读余光中,读朱湘,也读里尔克。我像是追随巴克斯的狂女,尾随着诗歌摇摆的韵步,于微醺中获得救赎。

于癫狂中忘却时间和记忆的幸福总是寥寥,清醒的苦楚才是常态。我无数次痛苦地思索,为何自己如此执迷不悟。那人说得不错,生命科学和医学才是我的战场。我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做什么重建人格果真只是被冲昏了头脑追逐前沿?倘若如此,我早该冷静下来了,又为何像现在这样,像一个逃兵和亡命之徒,蜷缩在这小镇里,又偷偷摸摸地在母亲的暗室里搭起了备用设备?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我有时甚至不知不觉,就喊出了声音。

空落落的屋子里,没有回答,只有细微的回声步步紧逼。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有时候,那声音听起来又像是母亲的声音。我总疑心自己在高烧中吞下了Mesaline,迷迷糊糊地躺进了暗室的躺椅。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自己果然躺在暗室里,一身冷汗地查过设备的操作记录,看看空空如也的文件夹,才终于放心下来。

只有在默默来时,我才感到自己还依稀有人的形象。第一次见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是他半夜溜出家门,翻进一扇我忘记锁上的窗子,摇晃着手电筒,进行着他此生最荡气回肠的一场鬼屋历险。我被他的动静惊醒,穿着白色的睡裙走到楼梯上向下张望。那孩子正往楼上走,手电筒的光线晃过我的裙子,他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手电筒骨碌碌地滚远了。这孩子吓得连尖叫和哭泣都忘记了。

我打开楼梯灯。那孩子竟然还有勇气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我是人啊。我暗自好笑,摊开双臂,一脸无辜。

你不骗我?

我指了指身后。你看,鬼没有影子,我有影子。

他迅速地爬起来,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放心地笑起来,原来你真的是人呀!

此后默默常来,他默契地为我守着存在的秘密。他有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脑袋里装着无穷无尽的问题,我时常惊异于他身上勃发如盛大的夏日的生命力。我给他辅导他数学,英语和科学,耐心地解答他对城市的第一万零一个问题。他则常常给我带来零食,花朵,绚烂多彩的水彩笔画,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他甚至捎来了整整一瓶塑料矿泉水瓶的奄奄一息的萤火虫。

台风季将来的时候,他用我给他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大袋的白面馒头,他说,楚姐姐,台风就要来啦,街上不卖东西了,你不要饿肚子哦!我不会游泳,等台风走了,我再来找你问数学题!这次台风放假,老师留了好多作业呢。

他说完,便蹦蹦跳跳着走掉了。

是的,台风就要来了。傍晚的空气里翻涌着暴风雨的味道,窗玻璃在劲风中嘎嘎作响。我在昏黄的天光里,又滑入了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状态。房子深处传来母亲的呼唤,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仿佛就在耳畔。是母亲在招我的魂吗?是我才是死去的那个?是她为我编织起了一场漫长的人生幻觉?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鸠,
又象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济慈如是说。

我饮尽杯中的Mesaline,卧倒在设备下的躺椅上。设备无声运转,母亲的呼唤几成撕心裂肺的喊叫。我说,

妈妈?妈妈?

“南南?”

妈妈。妈妈。我在哪里?

“你,在意识里,在脑子里。”

你的脑子,还是我的脑子?

“南南,我觉得这并不很重要。”

或许我们都在别人的脑子里。

“谁知道呢。”母亲笑了。

妈妈,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生命本不互相亏欠。南南,我们时间不多,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我吗?我觉得我……

“关于生命,关于记忆。你要去听,去看,去想。”

我不明白,我一直在听,在看,在……

“还不够。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吗?”

记得。

“你听。”

呼啸的台风席卷而来,暴雨在屋顶在门下在窗玻璃上放肆地敲打出鼓点。母亲开始吟唱。那歌声仿佛来自远古,于时间无涯无垠的旷野上回响。它来自盘古的梦魇,来自不周山,来自十日流金的酷暑,来自夏虫不解的寒冬,来自旸谷,来自虞渊,来自鲲鹏翱翔的九天,来自云梦的瘴气,汨罗的迷雾,来自塞北的羌笛,郁孤台的鹧鸪。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令人目摇心悸的闪电撕裂夜空,千钧的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池塘里,泥土里,群山上,江河上,凡循环不息的雨水覆盖之处,都有亡魂于今夜冉冉升起,不约而同地加入这场天地间的大合唱。母亲仍在唱着,我双唇翕动,歌声汩汩地淌了出来。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屈原唱着,渔夫唱着。哈姆雷特唱着,疯癫的李尔王唱着。今夜的风暴淋湿了济慈的夜莺的翅膀,但那不朽的歌者永远唱着。采莲浣纱的女子唱着,赤脚披发的隐士唱着。我看见雨夜里,母亲唱着歌蹒跚着走过来,我扔下手中的行李,朝她奔去。

“你听。”

归来!往恐危身些!

“你听。”

归来!恐自遗灾些!

“你听。”

魂兮归来!返故居些!

我听见了。妈妈。